如果不是2023年7月底的那场雨,估计好多人都不知道落坡岭。
它不过是永定河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水库,建于1976年,库容365万立方米,1000个水立方游泳池的水就可以把它装满。
(相关资料图)
它不过是丰沙线上的一个中间小站,丰沙线每天南来北往290趟列车,从它面前呼啸而过,但36趟客车、254趟货车,都不在这儿停。
它不过是门头沟区大台街道的一个社区,五栋老旧的红砖楼,常住的北京轴承厂的老职工有200多位,1969年这楼刚建的时候,他们都还是小年轻。
平时很少有人来,72岁的楼长李卫国说,院里的人互相都认识,有个生人来,很显眼,大家都会首先对其进行灵魂三问。
如果那天是晴天丽日,天津的刘堃、张家口的张小莉、王思雨就算途经落坡岭,都不会知道这个地儿:谁会在疾驰的火车上,用一秒钟,去努力看清一枚站牌上的三个字呢?
但现在的落坡岭天下皆知,因为一场雨。
这是一场140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灾害,远甚于十年前的“7•21”,它带来的后果是:至少17000辆车报损,北京342个村庄一度断水、断电、断网,国道108、109等断路,三列列车被困在丰沙线内,载着976名旅客的K396,滞留在距终点70公里的落坡岭。
滞留,很多人都经历过,但大雨中的、音信断绝、饥肠辘辘、前途未卜的滞留,只有K396上的人,才知道其中的窘迫、忐忑、狼狈与煎熬。李卫国的爱人——下文中的“发糕奶奶”安秀莲说,她遇到的第一位求助者,不是当晚住在家里的九个人之一,而是一位中年男子,比后面的人早一点进到社区,问她有没有吃的。安秀莲说当天爱人做的烙饼摊鸡蛋,还剩一些,问他行不行,那个男人说,太行了。没想到回家吃完饭,安秀莲说这位男子因为救命之恩要给自己下跪,她赶紧给拉起来,“我想他是不是有糖尿病,饿得不行了”。
那是7月31日中午,近千名乘客在火车上等了一天,大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,因为地处泄洪通道,各方商议后决定转运。当976位乘客陆续走下火车,冒着雨沿泥泞小路前往一公里外的落坡岭社区的时候,他们并没有意识到,这是他们这次旅途的艰难时刻,也是他们这次旅途的温暖时刻。落坡岭,在这一刻,从门头沟的落坡岭,蜕变成为北京的落坡岭,中国的落坡岭。近千名乘客,与落坡岭社区的300多位居民相遇,一夜之间,用他们后来的话说,是处成了“亲戚”。
那一晚出现在落坡岭的人,都有各自的性别、年龄、名字、来处、去处和历史,但当七月末的风雨将他们推至命运的风口浪尖,我们发现,他们都不再是自己,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,无不是在一种关系中。那一晚,与其说他们是一位乘客、一位居民,不如说,他们是爸爸、妈妈、儿女、叔叔、阿姨、爷爷、奶奶......似乎将他们纳入中国人的亲情框架,才能更好地呈现、理解落坡岭的故事。
【爸爸】
刘堃是从包头上车的,在北京中转回天津,没想到被大雨留在落坡岭。7月31日,他和其他乘客一起从火车上下来,转到社区,还在小卖部买了一些牛奶、水和鱼皮豆,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,大家有需要随便取用。但他并没有和大家一样,等到第二天下午救援武警的到来,他是当天早晨,沿着铁路线,一路走出来的。
为什么不像大多数人一样,在落坡岭等待救援?
刘堃说,社区的救援能力已经饱合了,居民倾囊而出,力量是有限的。与其没吃没住,不如徒步求生。
8月1日凌晨五点,雨还在下,落坡岭车站行车室的电话也打不出去了,这意味着落坡岭和外界联系的最后一个通道也失灵了。刘堃和一位火车上认识的姐姐互留了电话,约定彼此脱困后互报平安,就和几位急于回家的人上路了。他们经历了六个小时的跋涉,穿越6个隧道,走过悬空的断桥、趟过没膝的淤泥,摔了两跤,行程12公里,中午时分走到三家店。沿着大桥下来,他们满身泥泞地向正在路边施工的中铁三局求助,一行五人前往门头沟区政府,把落坡岭的情况第一时间告诉了外面的人。
在刘堃他们往外走的时候,北京市由应急、消防、公安、武警等部门成立的突击队也一直在从公路、铁路、山路各个路径向受困列车迂回挺进,北京市应急管理局列车救援工作组组长杨永军说:“他们能走出来,也坚定了前线指挥部沿着铁路进行搜索的信心。”如众所周知的,17时55分,武警北京总队机动第三支队王峰带领的40名突击队员抵达落坡岭,近千名乘客的生命通道,就此打开。
徒步求生的动力是什么?刘堃的回答很简单,他说:“我就想我儿子”,这是一位38岁的爸爸,下个月,儿子两岁。
【妈妈】
张小莉是从张家口上的火车,这条路,她不知道走过多少次,但这一次,是从来没有过的忐忑,因为和她一起的,还有三个孩子:女儿、侄女、侄子——“光带我一个孩子我就不会害怕,因为我身上还担了两个别人家的孩子。万一有什么问题,我父母怎么办?他的父母怎么办?还有我侄女,她的父母怎么办?”
采访的时候,那个四岁的小男孩,在张小莉的怀抱里睡着了。如果她不说,你不会知道那不是她的儿子,是她弟弟家的孩子,管她叫姑姑。在火车上,张小莉分到的方便面和火腿肠,分发排序是这个孩子、侄女、女儿,剩下的才轮到自己——当然一般也剩不下。
也是坐在落坡岭2号楼2单元的楼梯上,张小莉抱着四岁的侄子,遇到了开门出来到广场送东西的李卫国。她向李卫国求助有没有一件干点的衣服,给孩子换上,说这种时候,就怕孩子感冒。李卫国不仅给她拿出来一件衣服,还让她进屋,因为觉得孩子“挺可怜的”。张小莉这才想起,外面那两个大一些孩子,女儿王思雨和她的表妹。她们四口人就这样走进了安秀莲、李卫国37平方米的家,那时,屋里已经有五位乘客:一对年轻情侣、一个带着公公看病的儿媳,还有她一道前来的舅舅。
【奶奶】
67岁的安秀莲年轻时就住这个社区,有三十多年了;中间经历了母亲去世,空了几年,八年前又和爱人住回来,觉得这里清净、空气好、社区里的人互相都认识,后面还有一个小菜园——特别适合养老。
她从来没在社区见过这么多人,自己家更是没有来过这么多人,不仅管吃,还要管住。
安秀莲对张小莉母女四人并无特别印象,以至于采访时,她迟迟没有提到她们。在她印象里,那天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:有的人吃了饭就走了;有的人做饭时搭了把手吃饭时不见了,她又去把人家叫回来;有两个年轻人进来就不走了,说要“陪着你”;有个人后来还把央视记者带过来,和她两口合了个影;还有个儿媳带着公公去天津看病,同行的还有个舅舅,安秀莲以为旁边另外一个女人是舅妈......在安秀莲的叙述里,这些人统统没有名字,而是代之以她们的来处:内蒙的、张家口的、安徽的、徐州的......所以张小莉和王思雨母女,在安秀莲的叙述里,并不像她在她们母女的叙述里那么鲜明,这容易理解,就好比一个班主任一下子记不了全班人,另外大概张小莉母女也是安静的。
但这么多萍水相逢的人,安秀莲均待之以毫无保留的热情。那天她一直没有离开锅,在那个没有电、没有自来水(都是从山上接的水)、没有抽油烟机、不到两平米的小厨房,白天煮过若干锅螺蛳粉、面皮、方便面之后,夜里12点,她又把刚蒸好的发糕端上桌,点着一支四十年前的蜡烛,王思雨吃到了这两天的第一顿饱饭,在日志里,她管安秀莲叫“发糕奶奶”。
【女儿】
王思雨今年开学高二,刚过18岁生日。她借给妹妹看病的机会,顺便跟妈妈出来,想逛逛北京,上次来还是四岁,像妈妈抱着的表弟一般大。
“小时候获得的也是优先级最高的爱,但长大了也很好,可以经历、感受、记住这些事。”从7月30日上车,到8月1日救援抵达,王思雨在手机上连续写了三天日志,事无具细,可见其饥寒也可见其漫长,但这是她的落坡岭,也是她的18岁:
“我们被撤离到旧小区里,小区里也同样停水停电,他们给我们凑了点吃的,身上全湿了,好冷啊!”
“作业也没拿,感觉自己完蛋了,群里估计每个老师都艾特我了,啊!”
“今天同样交不了作业,听说我们火车上新闻了,失踪了这么长时间,不知道李树博给我报警没......”
王思雨说,在这件事之前,没有想过高考后学什么,但这两天,她有点想去学医,因为救死扶伤,感觉令人钦佩。
不仅王思雨,张小莉说,四岁的弟弟这几天看到穿军装的就指着叫“兵哥哥”,翻着画册里的武警、消防、战斗机飞行员,问姑姑,长大了做哪个好一些。
刘堃回想自己走出来的经过,直说自己“胆子太大了”,真不敢再走一次;这次经历,他的心得是:一要带现金;二是能帮别人的时候尽量帮,“就像落坡岭的居民帮我们一样”。
安秀莲和李卫国夫妇在乘客转运走的第二天,就投奔去了回龙观的儿子家,听了爸妈这两天的经历,安秀莲说儿子的反应是:“行,像你的风格,给你点个赞!”
【后记】
当落坡岭风雨交加的时候,不远处的安家庄和沿河城,停着从乌鲁木齐来的Z180和从银川来的K1178,那上面,有和K396乘客际遇相同的两批人。这三列列车上的2831人,在这个七月末八月初,是不幸的,也是幸运的。他们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天灾,也遇见了古道热肠的人情。更遇见了人民至上的各级政府、舍身忘死的子弟兵、履职尽责的铁路人的合力救援。这是一个相向而行,同舟共济的故事,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了温暖,也看到了坚守,更看到了团结和力量。